蜜月
陽光穿過樹木的枝椏射入窗框,一片美麗的光點灑落在床邊,素色的床單上映照著樹影滿身斑駁蓊鬱的痕跡。
細微的光點若有似無的晃過眼皮,引起些微的顫動。
並不刺眼的陽光在昏暗的室內突出明顯的對比,只是晃眼而過,便已非常擾人睡眠。
似乎發覺了他打算視而不見的想法,眼皮遭遇光點鍥而不捨的擾亂,激得那雙眼的主人不得不睜開眼睛。
在眼前綻放的笑容和太陽一樣燦爛。
「早安,伯恩哈德。」
早安,弗雷特里西。他這麼回應,剛睡醒感覺頭還有些昏沉,他緩緩撐起仍然有些乏力的身體,起身走向浴室簡單梳洗。
扭開水龍頭,將手掌圈成碗狀捧起水流拍打臉面,搓揉幾下,而後重複方才的動作讓水花帶走汙垢。
正當伯恩哈德將擠好牙膏的牙刷含進口中時,熟悉的爽朗聲調在耳邊響起,伴隨攀上腰間緊緊扣住的雙臂以及肩上猛地一沉的重量。
「啊哈哈你看看你,頭髮都睡翹了啦!」
我看到了。他道。望著鏡中倒影將那束滑稽得翹起的頭髮以沾濕的手指梳過,將之再仔細不過的順回原處。
「很好很好,給你獎勵。」
埋在頸間的頭顱輕輕的蹭了蹭,語調半開玩笑似的說著。弗雷特里西笑得歡快,聽不出究竟是玩笑還是認真。
但對方很快地,便以行動來表達一切。
伯恩哈德有些無奈的按住被親吻的右耳,不知道該給予何種表示。
困窘的樣子被弗雷特里西毫不留情的恥笑了一番,不顧他滿是無奈的表情,對方興致盎然的撥弄他順好的頭髮,逕自轉移話題到他的髮型上,「也有些長了說,」擰起一小撮捲在手指上把玩,自顧自的說下去。
「說真的,你沒打算把頭髮剪短嗎?剪短的話會比較好整理吧?」
他輕嘆口氣,搖搖頭表示不打算。
「為甚麼?說不定咱們外表出奇相像的說,如果你也剪短的話、凹、凹臉的我唔哇!伯恩哈德你這自戀狂!」
……所以我說不打算。
緩緩踱出浴室,一邊避開途中的障礙物穿過陰暗的長廊,厚重的窗帛隨著風小幅度擺動簾布,自縫隙間竄入不規則的光線,若有似無的映射窗臺邊緣染上的些許污漬。
他目不斜視的注視著前方轉角處那光影搭建而成的三角形區塊,靜幾無聲的腳步走向後院。他與身邊的弗雷特里西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。內容不外乎是些沒營養的小事,但伯恩哈德並沒有打算中斷與對方的談天,由著對方將話題扯向天南地北。
從儲藏室取出一些食材──縱使他實在是沒有甚麼選擇,好在對方並不在意,甚者很高興的就現有食材想著待會的菜單,「可以做出很美味的雜菜湯!」一如字面的意思便是將所有食材切碎後扔進大鍋煮的簡單食物,在缺乏主意時他常常做,並不是甚麼很特別的料理,但看著弗雷特里西雀躍的表情,伯恩哈德不禁也攜起即將享用豐盛大餐的心情來期待他的菜單。
走進廚房時伯恩哈德微微愣住,他看著眼前的景況,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現下的環境並不適合烹煮料理。蹙著眉思索片刻,在心裡歸納出適合的行動方案,將食材放進水槽,首先動手整理周遭的環境。
先行檢查關係著食物是否只能用涼拌當唯一調理方式的爐火,萬幸的是,瓦斯爐似乎尚能夠使用,弗雷特里西在碗櫥找到一只乾淨的鍋,他上前去,也在相同的地方一起取出碗盤、餐具等還能使用的物件。
整理環境與清洗用具的過程比預期得還要更費勁,期間他更是發現了不小的困擾,在場所能找到的刀具皆已經無法使用了。
「用餐刀試試看吧,或著你要不要挑戰一下用長劍切菜?」弗雷特里西笑得很開心的出餿主意。
伯恩哈德二話不說直接拒絕。
將切好的食材從砧板上一股腦兒地倒入滾沸的鍋水中,他設法不去過度在意沉入鍋底的食材們悲劇的樣貌,餐刀下的犧牲者們歪歪扭扭、大小不一,可說是各種形狀都有,令刀功還算頗有自信的伯恩哈德感受到不小的挫折。
「反正吃下去後長甚麼樣子都沒差了嘛。」
……有道理。
完成第一次調味,伯恩哈德將瓦斯爐轉向微火,並蓋上鍋蓋悶煮食物。此舉能讓所有的食材完全熟透,也能讓湯入味。他一邊想著烹調方式邊走出廚房,來到同樣一片狼藉的餐廳捲起袖子,繼續方才未完成的清理工作。
連可以坐下吃頓飯的空間都沒有。他有些懊惱的想著,考慮狀況緩急,決定以清出足夠享用食物的空間為優先,把擋路的障礙物移動到一旁,將亂糟糟的雜物全掃進角落。
光線有些不足,但這並不影響他的行動,彎下腰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,收拾桌面的同時把桌巾也一併除去,那已經不堪使用了。
「伯恩哈德,湯要滾了喔。」
他點頭,加快腳步,將桌面和染上髒污的椅子擦拭乾淨。此時又傳來胞弟有些緊張的催促,他不得不放棄想將地板也擦過一遍的念頭。
返回廚房的時候,蒸騰的煙霧從蓋子半掩的沸鍋縫隙撲騰而上,鍋蓋受到水氣的頂弄發出「喀噠喀噠」的聲音。
伯恩哈德伸手想直接掀開鍋蓋,突然被覆上手背的手掌給制止了動作。
「等等,直接拿會受傷的。」
手指滑進指間的縫隙,謹慎得進一步扣住他的手,小心引領遠離炙熱的火源。
「先用抹布墊著再拿。」
……知道了。
他道。弗雷特里西瞅著他,再三確認兄長有聽進自己的囑託,這才放鬆箝制。
伯恩哈德按住對方欲抽開的手。
他看不到弗雷特里西的表情,大概也在腦內能描繪出對方臉上充滿訝異的神情。他沉默一會,將那只手置於自己的腹部,稍稍後仰,讓自己陷入那熟悉的懷抱裡。
對不起,我會小心。
非常認真的反省,在各種方面,總是讓弗雷特里西擔心的自己。
……他已經,不想去在意、不想再逃避。
閉上眼睛,等待五秒。
他的臉頰得到了犒賞的親吻。
伯恩哈德享用著今天的第一餐。
折騰了整個上午,早餐也不得不兼顧了午餐的功能。回想座落於後院那空空如也的儲藏室,大抵這也是今天的最後一餐了。
他瞟了眼髒亂無比的角落,約略思考一會,最終還是做出了放棄的決定。
抬眼對上正看著他吃飯的弗雷特里西,對方笑盈盈的回看他,雙手托著臉頰的動作看起來有那麼點傻氣。
「好吃嗎?」
嗯。
伯恩哈德並不在乎將時間耗費在這些瑣碎的小事上,如果有意願,他也願意將整棟大屋全部都清掃一遍。
裝作不經意的看向身前熟悉的面孔,對方偏了偏頭,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,像是早就洞悉了他的想法般,令臉頰不知為何攀上熱度,趕忙低下頭默默喝湯。
耳邊似乎聽見微小的笑聲。
做甚麼都好,如果是和弗雷特里西在一起的話。伯恩哈德真心的如此覺得。
只是對他而言,甚麼都不做或許更好。
他能夠將所有的時間用來好好的看著弗雷特里西,好好的看著那張數十年相伴的面孔。
事實上,他正打算這麼做。
只要他在這裡。
弗雷特里西突然發現甚麼感興趣的東西,盯著他的臉不住傻笑。伯恩哈德微微蹙起的眉心讓對方笑得更加開心,對方抱著肚子笑了一陣,總算做出對於奇怪反應的表示。
弗雷特里西碰了碰他的嘴角,一臉笑意。
「沾到了喔。」
在對方更進一步之前,伯恩哈德率先將嘴邊的湯汁拭去。故作看不見對方滿是可惜。
雖然這並無法退卻那湊近唇角的吻。伯恩哈德無奈卻放任著對方的肆無忌憚,凝視眼前放大了數倍的弗雷特里西的臉,只得故作冷靜地思量如何用吻來填滿上頭之類的胡思亂想。
那是一頓很美好的午餐。
也許是午餐吧,他不確定。弗雷特里西曾抱怨他實在是太過於在意時間,他那張以秒為單位實施的日程表被用力拍在桌上,難得看見總是很有精神的對方一臉鬱悶的表情,足以見得那搞得對方壓力有多大。
「睡覺睡到醒再起來,既然棉被那麼舒服就蹭到爽再出來,飯菜吃到涼了沒關係再熱過就行,接吻想親多久就親多久!想做甚麼就做到開心吧!被時間控制享樂的時間不是很可惜嗎?」
對於這齣糜爛過火的內容伯恩哈德不予置評,可不能否認,在與對方相處的當下對時間太過嚴謹並不是妥當的方式。
聽從建議,他嘗試不去注意那圓盤上左右一天作息的三根指針,隨心所欲的順自己的意。
不得不承認,那確實是非常美好的提議。
殘破的窗帛遮去大半陽光,只微微在傢俱的邊緣反射著稀疏的光線,昏暗的室內顯得有些陰森。
在這失去時間概念的大屋中,似乎有了與世隔絕的奇妙錯覺。
彷彿只剩下彼此的世界。
沾滿湯汁的碗盤堆疊在水槽中。
跨過橫在通道上的障礙物,一邊迴避落在地上的吊燈碎片穿越客廳,伯恩哈德順著原路返回寢室。
弗雷特里西雙手枕在腦後悠哉地邁著步伐,速度不快,剛好與他保持在不遠不近的距離,只消伸手便能碰觸到對方。
對方在離房前幾步的位置停下來轉身讓出通道,趁他錯身而過時,張開手順勢將伯恩哈德撈入懷中。弗雷特里西!他輕斥,一如往常沒有任何嚇阻作用,對方依舊故我地賴在他的背上笑得非常開心,伯恩哈德嘆口氣放任那雙手臂得寸進尺的攬住腰身,旋上門把。
開門的瞬間他有些不適的瞇起眼,西斜的陽光有些刺目,單色調的室內印染於地的樹影交錯著栩栩如生的光影變化,位於窗邊的床鋪,素色床單上仍然殘留著昨夜的凌亂。
低聲喝止欲直接撲上床被的弗雷特里西,煞車不及的對方差點一頭栽進枕頭堆裡。弗雷特里西好不容易穩住身體轉身看向他,搔搔後腦的頭毛一臉受欺侮的委屈樣。
對方鼓著臉頰三步併作兩步到跟前,一把抱住他的身體,連拖帶拉的扯著伯恩哈德靠近床邊,而後不由分說地將他按進棉被。
「我才不管。」對方叫嚷著,一起滾進棉被。
伯恩哈德低頭望著鑽進被窩中摩蹭的那頭棕色短髮,默默思考方才是否照著自己的打算,先去後院散步再返回會比較合適,吃飽就睡完全朝著某不妙的動物直直發展而去。
理智還在如此糾結,對方已經往身上蹭過來,逕自蹭了舒服的位置,無視被當成抱枕的那人劈眼刀抗議美美的閉上眼睛,將眼刀用厚臉皮完美隔絕在外。
……真是。
伯恩哈德望向窗外。自枝葉間輕巧鑽過的陽光闖進室內,扯著窗框的影子拉起長長的線。
大概是,太陽太溫暖了。
陽光很溫暖、棉被很溫暖、弗雷特里西很溫暖。
一股嗜睡感自腦內向外佔據全身感官。
偏頭,身旁那人瞇著眼,笑得很溫柔。
他閉上眼睛。
偶爾這樣也不錯,順從弟弟一直以來對他的期望、將所有不重要的事情全部拋開,完全只有人體最基本的需求吃和睡,順從身體的想望想做甚麼就做甚麼,伯恩哈德過去不曾如此做過,這對他而言實在是太過放縱的行為。
弗雷特里西時常取笑他也常叨念他從裡到外完全是個軍人,一個口令一個動作,思想僵化得比石頭還硬。伯恩哈德冷靜的回應大概自由外放的基因全被他的兄弟給分走了。對方愣了一會,對他露出十分好看的笑容,他的兄弟是個這麼適合笑的人。
相較於沉默內斂的自己,如此的坦率,自由奔放,勇於表達自我。那是伯恩哈德做不出也無法做到的事。
就算內心是如此的渴望著、渴望著……。
他墜入無邊際的漩渦之中。
陰暗的、冰冷的氣息擄住了他,那股涼意直直竄入內心的縫隙,毫不留情地揪出那份無以見人的念頭公諸於世。
獨佔了所有溫柔,給予滿滿的寵愛,對他唯一的雙子兄弟無需理由的信任,總是一再的寬容。
不知何時開始,已不僅僅是基於親情的憐惜與保護,慾望的灰黑逐漸侵蝕那份簡單純粹的感情,在無數個難以成眠的夜昇華成激烈的佔有欲,再也一發不可收拾。
被那份從來無法說出口的煎熬折磨得不成人形,伯恩哈德盡力的伸出手,朝著他靈魂的另一半發出無聲的嘶吼。
想要、
想要……
為甚麼非要分開不可,明明我們本是不可分離的存在。
破碎的心臟分離無數散發微光的碎片,隨著無聲卻悲切的話語,一一散落在地上,宛若爭相盛開的白花。
他孤伶伶的站在一片白的正中央,不斷發出希冀的訊息,卻始終沒能踏出白色的範圍,讓孤寂的內心龜縮不前。
膽小鬼。
對方笑罵,一腳踩入一片白花之中。
緊緊回握他的手。吻他、細碎的吻填滿他的眼耳鼻口,而後將他緊緊擁入懷,力道大得生疼,揉入骨血那般地。
我想要你。
我也是。
不論他人如何評斷他們兩人是如何的不相像,就只有弗雷特里西從來不曾提過。
也許他們有著迥異的興趣、不同的喜好,連個性也大不相同。或許有那麼點羨慕弗雷特里西,他的兄弟大方表現自我的那份坦率,是他一直都學不來的地方。
但總能在對方的眼中,找到對彼此強烈的執著與慾望。
是一樣的,想要獨佔對方的心情。只有彼此知道,他們比誰都還要相似,因為他們比誰都還要了解彼此。
弗雷特里西不會說這種話。伯恩哈德明白的,對方向來是以行動表達一切的人,與個性相迴異的言語並非對方的想法、而是代他說出了自己從未能說出口的話語。
他是個懦夫,深怕在坦白的剎那,世界就會全然崩毀的懦夫。
我想要你。因卑微的自尊懦弱得說不出口的願望。
那就在一起吧。
弗雷特里西總是在當率先說出口的人,親吻亦是、擁抱亦是、這段關係亦是。
總是在表達出來之前對方便能察覺到他所想,進而做出相應的行動,讓他成為被動的那一方,讓他能夠坦然面對這段感情。
比誰都了解他,比誰都還要重要,無可取代。
就算盲目的跟著對方走,也不會迷失自我。
「我抓住你了,然後,我永遠都不打算放開。」
「你呢?」
我也抓住你了,弗雷特里西。
當伯恩哈德再度睜眼的時候,所有的光源已經消失,月亮高高掛在天上。
感覺到他的動靜,弗雷特里西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,眼皮與睡魔拉扯著半睜,似乎隨時都會再度閉上。
他伸出手,輕撫弗雷特里西滿是倦意的側臉,低聲哄著很累就睡吧。
對方笑瞇起眼,順勢湊近輕蹭手心,模糊的咕噥甚麼,實在太過細微聽不太清楚,只能模糊的辨認出幾個字眼。
「……今天、開心嗎?」
嗯。
「那就好。」對方吃吃的低笑,看著他的眼眸半張半閉,快要入睡的模樣。
「希望你能一直、一直都、很開心。」
語調很輕但堅定,彷彿不是期許,而是一定能夠實現的堅定。
弗雷特里西緩緩地、閉上眼睛。
「晚安,伯恩哈德。」
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。
陽光穿過樹木的枝椏射入窗框,一片美麗的光點灑落在床邊,素色的床單上映照著樹影滿身斑駁蓊鬱的痕跡。
細微的光點若有似無的晃過眼皮,引起些微的顫動。
並不刺眼的陽光在昏暗的室內突出明顯的對比,只是晃眼而過,便已非常擾人睡眠。
似乎發覺了他打算視而不見的想法,眼皮遭遇光點鍥而不捨的擾亂,激得那雙眼的主人不得不睜開眼睛。
在眼前綻放的笑容和太陽一樣燦爛。
「早安,伯恩哈德。」
早安,弗雷特里西。他這麼回應,剛睡醒感覺頭還有些昏沉,他緩緩撐起仍然有些乏力的身體,起身走向浴室簡單梳洗。
扭開水龍頭,將手掌圈成碗狀捧起水流拍打臉面,搓揉幾下,而後重複方才的動作讓水花帶走汙垢。
正當伯恩哈德將擠好牙膏的牙刷含進口中時,熟悉的爽朗聲調在耳邊響起,伴隨攀上腰間緊緊扣住的雙臂以及肩上猛地一沉的重量。
「啊哈哈你看看你,頭髮都睡翹了啦!」
我看到了。他道。望著鏡中倒影將那束滑稽得翹起的頭髮以沾濕的手指梳過,將之再仔細不過的順回原處。
「很好很好,給你獎勵。」
埋在頸間的頭顱輕輕的蹭了蹭,語調半開玩笑似的說著。弗雷特里西笑得歡快,聽不出究竟是玩笑還是認真。
但對方很快地,便以行動來表達一切。
伯恩哈德有些無奈的按住被親吻的右耳,不知道該給予何種表示。
困窘的樣子被弗雷特里西毫不留情的恥笑了一番,不顧他滿是無奈的表情,對方興致盎然的撥弄他順好的頭髮,逕自轉移話題到他的髮型上,「也有些長了說,」擰起一小撮捲在手指上把玩,自顧自的說下去。
「說真的,你沒打算把頭髮剪短嗎?剪短的話會比較好整理吧?」
他輕嘆口氣,搖搖頭表示不打算。
「為甚麼?說不定咱們外表出奇相像的說,如果你也剪短的話、凹、凹臉的我唔哇!伯恩哈德你這自戀狂!」
……所以我說不打算。
緩緩踱出浴室,一邊避開途中的障礙物穿過陰暗的長廊,厚重的窗帛隨著風小幅度擺動簾布,自縫隙間竄入不規則的光線,若有似無的映射窗臺邊緣染上的些許污漬。
他目不斜視的注視著前方轉角處那光影搭建而成的三角形區塊,靜幾無聲的腳步走向後院。他與身邊的弗雷特里西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。內容不外乎是些沒營養的小事,但伯恩哈德並沒有打算中斷與對方的談天,由著對方將話題扯向天南地北。
從儲藏室取出一些食材──縱使他實在是沒有甚麼選擇,好在對方並不在意,甚者很高興的就現有食材想著待會的菜單,「可以做出很美味的雜菜湯!」一如字面的意思便是將所有食材切碎後扔進大鍋煮的簡單食物,在缺乏主意時他常常做,並不是甚麼很特別的料理,但看著弗雷特里西雀躍的表情,伯恩哈德不禁也攜起即將享用豐盛大餐的心情來期待他的菜單。
走進廚房時伯恩哈德微微愣住,他看著眼前的景況,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現下的環境並不適合烹煮料理。蹙著眉思索片刻,在心裡歸納出適合的行動方案,將食材放進水槽,首先動手整理周遭的環境。
先行檢查關係著食物是否只能用涼拌當唯一調理方式的爐火,萬幸的是,瓦斯爐似乎尚能夠使用,弗雷特里西在碗櫥找到一只乾淨的鍋,他上前去,也在相同的地方一起取出碗盤、餐具等還能使用的物件。
整理環境與清洗用具的過程比預期得還要更費勁,期間他更是發現了不小的困擾,在場所能找到的刀具皆已經無法使用了。
「用餐刀試試看吧,或著你要不要挑戰一下用長劍切菜?」弗雷特里西笑得很開心的出餿主意。
伯恩哈德二話不說直接拒絕。
將切好的食材從砧板上一股腦兒地倒入滾沸的鍋水中,他設法不去過度在意沉入鍋底的食材們悲劇的樣貌,餐刀下的犧牲者們歪歪扭扭、大小不一,可說是各種形狀都有,令刀功還算頗有自信的伯恩哈德感受到不小的挫折。
「反正吃下去後長甚麼樣子都沒差了嘛。」
……有道理。
完成第一次調味,伯恩哈德將瓦斯爐轉向微火,並蓋上鍋蓋悶煮食物。此舉能讓所有的食材完全熟透,也能讓湯入味。他一邊想著烹調方式邊走出廚房,來到同樣一片狼藉的餐廳捲起袖子,繼續方才未完成的清理工作。
連可以坐下吃頓飯的空間都沒有。他有些懊惱的想著,考慮狀況緩急,決定以清出足夠享用食物的空間為優先,把擋路的障礙物移動到一旁,將亂糟糟的雜物全掃進角落。
光線有些不足,但這並不影響他的行動,彎下腰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,收拾桌面的同時把桌巾也一併除去,那已經不堪使用了。
「伯恩哈德,湯要滾了喔。」
他點頭,加快腳步,將桌面和染上髒污的椅子擦拭乾淨。此時又傳來胞弟有些緊張的催促,他不得不放棄想將地板也擦過一遍的念頭。
返回廚房的時候,蒸騰的煙霧從蓋子半掩的沸鍋縫隙撲騰而上,鍋蓋受到水氣的頂弄發出「喀噠喀噠」的聲音。
伯恩哈德伸手想直接掀開鍋蓋,突然被覆上手背的手掌給制止了動作。
「等等,直接拿會受傷的。」
手指滑進指間的縫隙,謹慎得進一步扣住他的手,小心引領遠離炙熱的火源。
「先用抹布墊著再拿。」
……知道了。
他道。弗雷特里西瞅著他,再三確認兄長有聽進自己的囑託,這才放鬆箝制。
伯恩哈德按住對方欲抽開的手。
他看不到弗雷特里西的表情,大概也在腦內能描繪出對方臉上充滿訝異的神情。他沉默一會,將那只手置於自己的腹部,稍稍後仰,讓自己陷入那熟悉的懷抱裡。
對不起,我會小心。
非常認真的反省,在各種方面,總是讓弗雷特里西擔心的自己。
……他已經,不想去在意、不想再逃避。
閉上眼睛,等待五秒。
他的臉頰得到了犒賞的親吻。
伯恩哈德享用著今天的第一餐。
折騰了整個上午,早餐也不得不兼顧了午餐的功能。回想座落於後院那空空如也的儲藏室,大抵這也是今天的最後一餐了。
他瞟了眼髒亂無比的角落,約略思考一會,最終還是做出了放棄的決定。
抬眼對上正看著他吃飯的弗雷特里西,對方笑盈盈的回看他,雙手托著臉頰的動作看起來有那麼點傻氣。
「好吃嗎?」
嗯。
伯恩哈德並不在乎將時間耗費在這些瑣碎的小事上,如果有意願,他也願意將整棟大屋全部都清掃一遍。
裝作不經意的看向身前熟悉的面孔,對方偏了偏頭,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,像是早就洞悉了他的想法般,令臉頰不知為何攀上熱度,趕忙低下頭默默喝湯。
耳邊似乎聽見微小的笑聲。
做甚麼都好,如果是和弗雷特里西在一起的話。伯恩哈德真心的如此覺得。
只是對他而言,甚麼都不做或許更好。
他能夠將所有的時間用來好好的看著弗雷特里西,好好的看著那張數十年相伴的面孔。
事實上,他正打算這麼做。
只要他在這裡。
弗雷特里西突然發現甚麼感興趣的東西,盯著他的臉不住傻笑。伯恩哈德微微蹙起的眉心讓對方笑得更加開心,對方抱著肚子笑了一陣,總算做出對於奇怪反應的表示。
弗雷特里西碰了碰他的嘴角,一臉笑意。
「沾到了喔。」
在對方更進一步之前,伯恩哈德率先將嘴邊的湯汁拭去。故作看不見對方滿是可惜。
雖然這並無法退卻那湊近唇角的吻。伯恩哈德無奈卻放任著對方的肆無忌憚,凝視眼前放大了數倍的弗雷特里西的臉,只得故作冷靜地思量如何用吻來填滿上頭之類的胡思亂想。
那是一頓很美好的午餐。
也許是午餐吧,他不確定。弗雷特里西曾抱怨他實在是太過於在意時間,他那張以秒為單位實施的日程表被用力拍在桌上,難得看見總是很有精神的對方一臉鬱悶的表情,足以見得那搞得對方壓力有多大。
「睡覺睡到醒再起來,既然棉被那麼舒服就蹭到爽再出來,飯菜吃到涼了沒關係再熱過就行,接吻想親多久就親多久!想做甚麼就做到開心吧!被時間控制享樂的時間不是很可惜嗎?」
對於這齣糜爛過火的內容伯恩哈德不予置評,可不能否認,在與對方相處的當下對時間太過嚴謹並不是妥當的方式。
聽從建議,他嘗試不去注意那圓盤上左右一天作息的三根指針,隨心所欲的順自己的意。
不得不承認,那確實是非常美好的提議。
殘破的窗帛遮去大半陽光,只微微在傢俱的邊緣反射著稀疏的光線,昏暗的室內顯得有些陰森。
在這失去時間概念的大屋中,似乎有了與世隔絕的奇妙錯覺。
彷彿只剩下彼此的世界。
沾滿湯汁的碗盤堆疊在水槽中。
跨過橫在通道上的障礙物,一邊迴避落在地上的吊燈碎片穿越客廳,伯恩哈德順著原路返回寢室。
弗雷特里西雙手枕在腦後悠哉地邁著步伐,速度不快,剛好與他保持在不遠不近的距離,只消伸手便能碰觸到對方。
對方在離房前幾步的位置停下來轉身讓出通道,趁他錯身而過時,張開手順勢將伯恩哈德撈入懷中。弗雷特里西!他輕斥,一如往常沒有任何嚇阻作用,對方依舊故我地賴在他的背上笑得非常開心,伯恩哈德嘆口氣放任那雙手臂得寸進尺的攬住腰身,旋上門把。
開門的瞬間他有些不適的瞇起眼,西斜的陽光有些刺目,單色調的室內印染於地的樹影交錯著栩栩如生的光影變化,位於窗邊的床鋪,素色床單上仍然殘留著昨夜的凌亂。
低聲喝止欲直接撲上床被的弗雷特里西,煞車不及的對方差點一頭栽進枕頭堆裡。弗雷特里西好不容易穩住身體轉身看向他,搔搔後腦的頭毛一臉受欺侮的委屈樣。
對方鼓著臉頰三步併作兩步到跟前,一把抱住他的身體,連拖帶拉的扯著伯恩哈德靠近床邊,而後不由分說地將他按進棉被。
「我才不管。」對方叫嚷著,一起滾進棉被。
伯恩哈德低頭望著鑽進被窩中摩蹭的那頭棕色短髮,默默思考方才是否照著自己的打算,先去後院散步再返回會比較合適,吃飽就睡完全朝著某不妙的動物直直發展而去。
理智還在如此糾結,對方已經往身上蹭過來,逕自蹭了舒服的位置,無視被當成抱枕的那人劈眼刀抗議美美的閉上眼睛,將眼刀用厚臉皮完美隔絕在外。
……真是。
伯恩哈德望向窗外。自枝葉間輕巧鑽過的陽光闖進室內,扯著窗框的影子拉起長長的線。
大概是,太陽太溫暖了。
陽光很溫暖、棉被很溫暖、弗雷特里西很溫暖。
一股嗜睡感自腦內向外佔據全身感官。
偏頭,身旁那人瞇著眼,笑得很溫柔。
他閉上眼睛。
偶爾這樣也不錯,順從弟弟一直以來對他的期望、將所有不重要的事情全部拋開,完全只有人體最基本的需求吃和睡,順從身體的想望想做甚麼就做甚麼,伯恩哈德過去不曾如此做過,這對他而言實在是太過放縱的行為。
弗雷特里西時常取笑他也常叨念他從裡到外完全是個軍人,一個口令一個動作,思想僵化得比石頭還硬。伯恩哈德冷靜的回應大概自由外放的基因全被他的兄弟給分走了。對方愣了一會,對他露出十分好看的笑容,他的兄弟是個這麼適合笑的人。
相較於沉默內斂的自己,如此的坦率,自由奔放,勇於表達自我。那是伯恩哈德做不出也無法做到的事。
就算內心是如此的渴望著、渴望著……。
他墜入無邊際的漩渦之中。
陰暗的、冰冷的氣息擄住了他,那股涼意直直竄入內心的縫隙,毫不留情地揪出那份無以見人的念頭公諸於世。
獨佔了所有溫柔,給予滿滿的寵愛,對他唯一的雙子兄弟無需理由的信任,總是一再的寬容。
不知何時開始,已不僅僅是基於親情的憐惜與保護,慾望的灰黑逐漸侵蝕那份簡單純粹的感情,在無數個難以成眠的夜昇華成激烈的佔有欲,再也一發不可收拾。
被那份從來無法說出口的煎熬折磨得不成人形,伯恩哈德盡力的伸出手,朝著他靈魂的另一半發出無聲的嘶吼。
想要、
想要……
為甚麼非要分開不可,明明我們本是不可分離的存在。
破碎的心臟分離無數散發微光的碎片,隨著無聲卻悲切的話語,一一散落在地上,宛若爭相盛開的白花。
他孤伶伶的站在一片白的正中央,不斷發出希冀的訊息,卻始終沒能踏出白色的範圍,讓孤寂的內心龜縮不前。
膽小鬼。
對方笑罵,一腳踩入一片白花之中。
緊緊回握他的手。吻他、細碎的吻填滿他的眼耳鼻口,而後將他緊緊擁入懷,力道大得生疼,揉入骨血那般地。
我想要你。
我也是。
不論他人如何評斷他們兩人是如何的不相像,就只有弗雷特里西從來不曾提過。
也許他們有著迥異的興趣、不同的喜好,連個性也大不相同。或許有那麼點羨慕弗雷特里西,他的兄弟大方表現自我的那份坦率,是他一直都學不來的地方。
但總能在對方的眼中,找到對彼此強烈的執著與慾望。
是一樣的,想要獨佔對方的心情。只有彼此知道,他們比誰都還要相似,因為他們比誰都還要了解彼此。
弗雷特里西不會說這種話。伯恩哈德明白的,對方向來是以行動表達一切的人,與個性相迴異的言語並非對方的想法、而是代他說出了自己從未能說出口的話語。
他是個懦夫,深怕在坦白的剎那,世界就會全然崩毀的懦夫。
我想要你。因卑微的自尊懦弱得說不出口的願望。
那就在一起吧。
弗雷特里西總是在當率先說出口的人,親吻亦是、擁抱亦是、這段關係亦是。
總是在表達出來之前對方便能察覺到他所想,進而做出相應的行動,讓他成為被動的那一方,讓他能夠坦然面對這段感情。
比誰都了解他,比誰都還要重要,無可取代。
就算盲目的跟著對方走,也不會迷失自我。
「我抓住你了,然後,我永遠都不打算放開。」
「你呢?」
我也抓住你了,弗雷特里西。
當伯恩哈德再度睜眼的時候,所有的光源已經消失,月亮高高掛在天上。
感覺到他的動靜,弗雷特里西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,眼皮與睡魔拉扯著半睜,似乎隨時都會再度閉上。
他伸出手,輕撫弗雷特里西滿是倦意的側臉,低聲哄著很累就睡吧。
對方笑瞇起眼,順勢湊近輕蹭手心,模糊的咕噥甚麼,實在太過細微聽不太清楚,只能模糊的辨認出幾個字眼。
「……今天、開心嗎?」
嗯。
「那就好。」對方吃吃的低笑,看著他的眼眸半張半閉,快要入睡的模樣。
「希望你能一直、一直都、很開心。」
語調很輕但堅定,彷彿不是期許,而是一定能夠實現的堅定。
弗雷特里西緩緩地、閉上眼睛。
「晚安,伯恩哈德。」
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。